在云南,小心被菌子“闹着了”
进入5月,云南的空气开始变得湿润起来,来自印度洋的丰富水汽在西南季风的裹挟下快速进入云南上空,团聚成云后汇集成雨飘落下来。
当密集的雨滴掉落在山林湖泊中时,云南的山上开始悄然出现大批忙碌的身影,他们肩背竹篓或手持竹筐,用爪钩或小耙子等工具不断翻开枯叶,寻找一种天然的美味——菌子。这是一种区别于人工栽种,长于自然、随雨而生的野生菌,包括青头菌、大红菇、见手青等,其中一些含有一定毒素,但经特殊手法烹饪后可以安全食用。
在云南,雨后长出来的第一茬野生菌被称为“头水菌”。不少昆明当地人认为,“头水菌”毒性最强、危险最大,因此,打听谁吃“头水菌”中毒也成了云南人的一种生活日常。不过,相较承认菌子有毒,不少云南人似乎更愿意承认人在食用菌子后出现幻视、幻听、妄语等,是因为烹饪菌子的方法不当,或人的体质与野生菌不相适应。
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聂荣庆在其新书《菌中毒》中如此形容:“本书中写到的20余种菌,都是云南人民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安全美食,只有烹饪不当时会造成轻微中毒现象,但不至于危及生命。”
昆明当代美术馆馆长聂荣庆。(图/由被访者提供)
云南有很多野生菌,即使不曾踏足这片土地,你也大概率听过云南野生菌致人中毒的消息。在这片“真菌王国”里,有900多种可食用野生菌,数量占到了全世界可食用野生菌总量的30%。其中,牛肝菌、鸡、松茸等在网上颇为出名的网红菌子,也是云南人最常食用的。
在《菌中毒》一书中,聂荣庆率先介绍了牛肝菌。这是一种肉质肥厚、风味独特的菌子,全世界大约有1300种牛肝菌目。因为其在炒后口感爽滑,所以追捧者不计其数,其中以见手青、美味牛肝菌等最受追捧。
见手青学名“兰茂牛肝菌”,又称“红葱”,是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发布的云南常见毒菌之一。烹饪这种菌子时,要先将其切成薄片,然后再放入加了大蒜的热油中翻炒,火候不能太大,不然菌子瞬间变干但毒素尚未挥发,仍有中毒风险。只有小火慢炒,煸出菌子的水分,再慢慢收汁,才能避免菌中毒所致的妄想、妄言等症状。
红见手。(图/由被访者提供)
在网上,与菌中毒有关的视频多若牛毛,近几年一首与食菌有关的歌曲传播得最广,其中,“红伞伞、白杆杆,吃完一起躺板板”被认为是区别有毒蘑菇的标准。“但其实,这与现实情况并不完全相符。”聂荣庆介绍,在云南,造成中毒人数最多的,往往是那些看上去通身白嫩,甚至散发出阵阵香味的野生菌,它们中又以鹅膏菌最多,其特点是“头上戴帽,腰间系裙,脚上穿鞋”,即同时具备菌盖、菌环和菌托的野生菌。除此之外,外貌与可食用的密褶红菇、稀褶红菇十分相似的亚稀褶红菇,也是云南导致中毒人数最多的菌子,其致死率可达50%,甚至达到100%。
2020年的某天,聂荣庆和妻子陈颖在饭局上食用了见手青后,由妻子驾车返回家中。途中,聂荣庆注意到,妻子在开车时,会无意识地踩刹车和微调方向,而这完全违背了她的驾车习惯。两人回到家中后,陈颖便开始兴奋地同聂荣庆描述自己脑海里的世界——她在驾车时,眼前出现了一条长满绿色藤蔓的公路,回家后,则有数不清的唐卡在她眼前迎面扑来。
意识到妻子是食菌中毒了,聂荣庆随即驾车带她前往云南红十字会医院就诊,这里有云南省唯一的菌中毒治疗中心。
每年菌子上市时,因为菌中毒前往医院就诊的人数激增。医生们对这一场景也早已见怪不怪,他们麻利地接诊、开方,看到门口进来一个新的摇摇晃晃、举止怪异的病人时,几乎不需要过多思考,就能喊道:“又来一个牛肝菌中毒的。”
此次中毒后,陈颖对野生菌的敏感度似乎得到了质的飞跃,有时候只是食用一点野生菌,她就会出现幻视。但即使如此,她对野生菌的喜爱也未减弱丝毫,经常是一边吃野生菌,一边等待菌毒发作。
这种看上去颇为不理智的做法,正说明了云南人对菌子的喜爱已经宛若中毒一般,难以自拔了。
在云南,菌中毒已然成了人们生活的日常篇章,几乎每一个云南人都耳闻目睹过几次菌中毒事件。他们甚至常用“你被菌子闹着了”之类的话,来形容一个人办事离谱、不着边际。聂荣庆在《菌中毒》一书中指出,“菌中毒”既是指菌子中含有的毒素在烹饪不当时,确实造成了一些生理上的中毒反应,也指云南人心理上对“菌中毒”有一种奇特的需求。
聂荣庆自己也无法抵挡菌子的魅力,这不单与味道有关,还与其形状有关。他始终认为,菌子被驯化成为蘑菇后,虽然可以大批量生产,且价格相较菌子偏低,但无论口感还是造型都会稍显逊色。他十分喜爱野生菌长相各异的外表,这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云南人的性格——没有定式,是随意且自由的。
被云南老一辈人称为“笤帚菌”的扫把菌,形如珊瑚,其色粉、白、黄、紫各不相同,烹饪前需要反复淘洗,涤净其身上的泥巴。食用扫把菌时,聂荣庆喜欢将之与皱皮辣椒、蒜片放在一起翻炒,近两年也喜欢将其撕碎后放在火锅内。
扫把菌宛若扫把的造型让聂荣庆想起了梁河,这是著名的棉笤帚生产地。这块土地上,出现了我国知名的行为艺术家何云昌,他因为在2003年将左手浇筑在水泥墙中长达24小时,在艺术圈名声大噪。
2022年夏天,聂荣庆曾在北京与何云昌见面,对方一如既往地亲切。不过可能是因为长期从事行为艺术,何云昌的身躯渐渐佝偻,牙齿也有点稀疏了。当提到何云昌以身体为媒介进行行为艺术时,聂荣庆运用了云南人独有的解释之道——“阿昌这种生活和创作状态,还真是有几分菌中毒的状态呢。”
同年,聂荣庆与叶滢以菌子为切入点,发起了一场名为“蘑菇之语:万物互联的网络”的展览。这场展览涵盖艺术、生活、社会等诸多方面,既呈现了聂荣庆作为云南人对菌子的独特情感,也以菌子为媒介,通过呈现真菌在自然界的作用,投射了人类世界错综复杂的现状,缓缓叙述了人与自然、艺术的关系。
“这是昆明当代美术馆一直在做的,或者说希望能长期做的事。”聂荣庆希望能通过这些在地的展览,让人们见识到云南的动物王国、植物王国、真菌世界,从而真正感受到自然界的神奇和磅礴,领略到生物资源多样性的魅力。
与朋友交谈时,聂荣庆反复提起真菌的重要性。在他看来,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被真菌网络包裹着的存在,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,真菌以它们独有的方式进行信息传送,并在遭受伤害时快速复生。真菌是云南人最忠实的伙伴,无论人们关心与否,它们都会在雨水丰沛时,破土而出。
或许在很多云南人看来,当蘑菇被采摘回家,毒素随野生菌进入胃部,再随血液弥散开时,一个新奇怪异的世界便在眼前缓缓展开了,它可以是长满了绿色藤蔓的小屋,也可能是星河摇曳的夜空,甚至是宾朋满座的大厅。无论是哪一种,它们都让中毒者暂时脱离了现实世界,进入了一个梦幻的空间。
食菌中毒已成为云南人的日常,救治菌中毒的病人也成为云南医生的重要工作。(图/由被访者提供)
这个世界千奇百怪,有人看见了已逝的亲人,有人看见光线如铅笔芯向下坠落,还有人看到大海后着急凫水。这些幻象,在某种程度上投射了人们的内心世界,是神经受到毒素影响的一种表现。
食菌中毒时,云南人有自己的解毒偏方。聂荣庆记得,童年时一处院子的主人家于凌晨时分,还在忙忙碌碌地烧火做饭。当邻居询问他们半夜做饭所为何事时,这家人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,客人已经满座,自是要设宴款待。围观人群中的一位老人立即判断,这家人是吃菌子中毒了,大家随即拿来红糖水和猪油将其灌入这家人腹中。第二天,这家人清醒过来后同旁人提起昨晚中毒的事,不仅不后怕,还手舞足蹈、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。
这种中毒后能看到奇妙世界的体验,勾起了很多人尝试野生菌的欲望,有人在网购野生菌时,甚至点名要购买能产生幻觉的蘑菇。在云南,不同菌子的价格往往不一,见手青的价格可以达到每公斤200—500元,鸡的价格最高可达上千元。聂荣庆感慨道:“野生菌的价格是越来越贵了。”
高额的利润下,滋生了不少不良商贩。在云南野生菌交易市场上,以人工培育的羊肚菌、黑牛肝菌、茶树菇等冒充野生菌类欺骗游客的行为并不少见。不仅如此,有些商贩还会将采摘来的不认识的野生菌,拿到市场上售卖。
在物流行业的飞速发展下,早晨在云南山林中采集到的青头菌,傍晚时分可能就出现在北京、上海等地餐厅的桌子上,引得食客食指大动。如果有人买了野生菌在家烹饪,不慎中毒,那么跨省治疗便成为了上上之选。云南大大小小的医院内,经常能见到在贵州、广西、江西等地食菌中毒后到院就诊的人。
曾经,一位从事艺术的朋友见见手青的颜色红黄相融、十分漂亮,便请聂荣庆邮寄了几朵到家中,结果这位朋友在烹饪时放油偏少且炒制时间稍短,最终因菌子中毒而被送医就诊。只是,这位食菌中毒的朋友生活的城市并无专门应对菌中毒的科室,甚至治疗经验也十分缺少,在断断续续医治一个多月后,其症状才彻底消失。
聂荣庆对菌子的认知,在很小的时候便开始积累,这似乎是一套云南人独有的生态知识体系。在这个体系下,喜爱鲜味的云南人逐渐摸清了菌子的脾性,哪种菌子无毒且好吃、哪种菌子要合理烹饪后才能去除毒性等,他们早已烂熟于心。菌子不单是云南人生活中的美味,也是云南人记忆深处的关于家的表达。
“与其说《菌中毒》是一本有关菌子识别和烹饪的科普书籍,倒不如说这是一部与云南野生菌有关的纪实散文,书中出现最多的不是菌子,而是与菌子有关的人。这些人串联起了云南的大街小巷,描绘了云南人的过去和现在。”聂荣庆说。
作者 邢亚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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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新周刊65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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